•残雪·卡尔维诺的宇宙交响
[2008-6-16 21:40:11]
卡尔维诺的宇宙交响·残雪
——新书《辉煌的裂变》片断 诗
永恒诗意地生活 ——读《水中的舅外公》
艺术就是返回,返回大海,返回我们的发源地。然而在浩瀚的大海的岸边那浅浅的环礁湖的水中,诗意地居住着我舅外公。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艺术家,他在陆地和大海之间这块被遗忘的野湖里坚守着自己的理念。我是不理解我舅外公的,以我的世俗的标准来看,他完全是固执已见,自找苦吃。因为时代已经变了,水中已经完全不适合于我们居住了。再说终日蛰伏在那种浅水湖中,不但不气派,反而显得尴尬狼狈。舅外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那么自豪呢?他又不是在大海中!我早就看出了他的狼狈,他却似乎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极为高傲。
然而,他的意见对我们大家来说总是具有权威性。到头来,我们什么事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哪怕在那些他一点都不了解的事情上,哪怕我们知道他的意见大错特错。也许他的权威来自于他是一位过去时代的遗老这个事实吧,或者还来自于他总是使用古老的修辞法,比如像这种话:“年轻人,垂下你的鳍!”话里的意思我们是不能清楚地理解的。 ⒇
这就是说,隐隐约约地,我们感到了他同古老的大海之间的联系,而大海,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永远要敬畏的地方。他死守在那种地方,虽然滑稽,毕竟他是古老理想的一个象征。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不能撇开他,怠慢他。而在舅外公的眼里,我们舒适的陆地生活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苦役,他在那种干燥的地方不能呼吸。他宁愿伏在浅浅的泥水之中,沉重地呼吸着,梦想着广大无边的海洋。他认为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谁也别想改变他。所以他对我们这些陆地上的居民充满了怜悯。我们的这种生活他一天也过不下去,因为没有对于大海的崇高的向往,就等于是行尸走肉! 舅外公外表原始,说话语气粗鲁落伍,成天在那浅水湖中拱来拱去,自得其乐。在我看来,他是被时代抛弃的老顽固。但他的确在过着一种自由的生活,那种生活具有无穷的魅力,从那个王国里头出来的他,也明显地高于周围的同胞。于是我的女友LII立刻就被他吸引过去了,就像在她身上发生了返祖现象一样。观念的转变是短时间发生的,但在那之前,迷人的LII身上已经具备了转变的条件——闪电般的敏捷的反应,冒险精神,对现实的不满足。最根本的是,她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对于大海的渴求。也就是说,吸引她的正是舅外公身上那种来自深水区的原始记忆。舅外公言传身教地告诉她,要想进入那个记忆王国,就必须使自己变成鱼,并日日在环礁湖中操练。他说:
同陆地和空气的不稳定性相比较,环礁湖,海,还有大洋代表着未来和安全。那下面变化非常少,却拥有无限止的空间和食物,温度总是那么稳定。简言之,在那里的生活将如同它一直延续至今的那样,再以它完美成熟的形式延续下去,并且不会变形,也不会让结果可疑的事物加入进来。而作为个体,每一个都能发展他们自己的个性,从而去抵达所有事物和它们自身的本质。 (21)
老鱼在这里描绘的就是王国的风景。实际上,并不是谁都能适应那个王国的制约的,所以陆地的居民仍然占绝大多数,而他孤零零地呆在野湖里。可是希望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我终于意识到了,老鱼,也就是我的舅外公,他才是属于未来的。这个未来不属于陆地上的普通居民,只同那些身上呈现出远古的记号的居民有关。比如鸭嘴兽,比如恐龙和鳄鱼。他们身上才具有那种高贵的风度,因为他们同我们的原始记忆相联。老鱼是高贵的典范,所以LII才爱上了他,不顾一切地加入到他的事业中去,自己也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却原来艺术上的追求,突进,在某种更深的意义上却是倒退和回归。回到大海,回到世界混沌初开的时间。当然,现实中的倒退是不可能的,艺术的事业只能在冥想中发展。那么,住在环礁湖里,坚持水中的生活,日日思索,操练,并日日幻想着大海,便成了艺术家的现实生活。
赌出自己内部的精神来 ——读《打赌》
在无边无际的真空中,除了一些孤立的粒子外,什么都没有。我和我的朋友(K)YK就是从这样的虚无中开始打赌的。我们一开始赌,电子就开始绕质子旋转,并发出嗡嗡响声,一团巨大的氢云在空间凝结。这就是艺术创世的情景。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打赌呢?当然是因为虚无感的折磨,因为我们要存在。不赌的话,就连我们自己也只是一个无,而这是最不能忍受的。又因为要打赌,艺术家的自我便分裂成“我”和(K)YK,即创作中的灵感与理性。这两个方面总在创作过程中竞争着,轮番占上风,相互抽空对方的基础。
“我将赌你所说的任何事。”——(K)YK说。 (22)
也就是说,只要我说出一个念头,他就要反对这个念头,于是我就会同他打赌.而他自己是没有能力主动“说出”任何事的。他的能力就是他否定我的能力,我呢,不知为什么永远要依赖于他的判断。他越否定我,我的思路越活跃,越能够异想天开。而他呢,也在这种否定的活动中变得越来越强大。他就像吸血鬼一样,从我的创造中吸收能量。可是我是多么地依赖于他的否定啊,他每否定一次我,我设赌的技巧就上升一层,构思也变得更为精微,神算的能力也变得更了不起。我成了个高超的寓言家,在我的狂想之中,我无所不知,无处不达。我说出一件事,那件事就成了现实……何等的痛快淋漓。那么,想得更深更远吧,去构想那些最最不可能事吧。如果连那些都已经赌完,我还有一招——
我一头扎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的领域,即,来赌我先前赢过的那些事物。(23)
就在我踌躇满志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K)YK开始占上风。他的怀疑一切的态度感染了我。虚无的阴风向我吹来,啊,我到底赢过一些什么呢?我赢得的事物是真实的吗?它们经过了证实吗?我又是谁?看看我同他所供职的机构,看看我们在其中担当的虚幻的、无意义的职位吧。实际上,这样的职位就同自封差不多,而我,就在幻觉中活到了今天。
他对静态的偏爱越来越厉害,他装扮成一个麻痹病人,坐在轮椅里面出现在这里。(24)
当我惶惑之际,(K)YK便以他静态的逻辑推理来对我施加压力了。他要摧毁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厦,他不遗余力地指出我的种种不合理和谬误之处。于是我被他手中挥舞的报纸(文字的泥石流)所淹没,所摧垮。我,如果不是虚无的话,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在所有的事物都粘连在一起的今天,区分仍然是可能的吗?我感到了灭顶之灾的临近,然而(K)YK刺耳的叫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可是这只是暂时的消沉!进行艺术创造的人,谁没有经历过这种阴沉的日子呢?但生命的活力涌动却不是那么容易镇压得下去的。也许就在明天,大地的上空出现第一线晨曦之际,灵感又会在艺术家的心中蠢蠢欲动,而老(K)YK,又会以新的兴趣全身心地投入这场追逐的游戏。
“QFWFQ,我们现在的比分是多少了啊?” (25)
艺术之旅 ——读《恐龙》
谁都知道恐龙是庞然大物,它们曾称霸过地球,建立过伟业,它们的事迹成为了古老的歌谣。然而这样一个光荣的种族突然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只将一些模糊的传说留在地球新住民的记忆中。 “我”是消失的种族中的遗民,一名真正的恐龙。多少年里头,我对于自己被留下来的使命是不清楚的,我疲于躲藏,脑子里装着活命的念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多么的想交流,想同地球上的新住民发生实实在在的关系啊——我厌倦了漫长世纪里的流放生活。可是我从前那个高贵的强大的种族同这些住民是格格不入的,虽然事过境迁,新住民关于我们的记忆还是那种完全的陌生夹杂着恐怖。他们认为恐龙会杀死他们。
“你为什么跑开?你看上去好像你见到了……一只恐龙 !” (26)
我这个遗民深深地体会到了他们心底的恐惧,但我并不死心,还想再次同他们遭遇。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幽灵(不同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只作为某种古老的光荣的符号存在,不就是幽灵吗?),因为我向往人间的生活,哪怕这生活十分庸俗,根本不符合我的种族的理念。 于是,我在春天里遇到了蕨花,我们一同在泉水旁饮水,她朴实地向我述说了他们种族对于恐龙的畏惧。她的畏惧是有道理的,本来,我们就是这样缺乏灵活性的种族,我们目空一切,强有力,不能适应别人,却要求别人一定要适应我们。这样一个种族的灭亡是必然的。然而即使已经灭亡了,我们的余威仍然在统治着这个世界,既威慑着地球新住民,也支撑着他们的幻想世界。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他们所有的人都早已经知道了这些故事。 (27)
他们的精神生活就是关于恐龙的故事。多么奇怪啊,把我们看作死敌,对我们怕得要死,即使见了面也绝对认不出我们的这些新住民,居然将我们当作他们的全部精神生活!他们将那些故事讲了又讲,越恐怖,越离奇,越能够满足他们。而我呢,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种族对于新住民会是什么印象,现在他们一讲述,我就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了恐龙所引起的恐怖,我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为我引起的恐怖颤抖起来。这个交流的过程神秘而又曲折,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蕨花这样表达她对我的朦胧的爱(其实是误会的成份多):
昨天夜里我见到了这只巨大的恐龙,他的鼻子里喷着气,他那么令人恐怖。他向我走来,抓住了我的后颈窝,然后将我带走了。他想要吃活的啊。这梦真糟糕,糟糕死了。可是多么奇怪啊,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啊,不,我不知道怎样说这件事……我喜欢他…… (28)
我的心情同蕨花也有类似之处:我为她所吸引,想要拥抱她,可又觉得自己同她想象的爱人太不一致了。实际上,我同她不是格格不入吗?她又怎么能理解我呢?要是理解了我,她是不会再爱我了的……我犹豫来犹豫去的,把机会都失去了。她的哥哥回来了,我不能再同蕨花公开交往。 同蕨花的哥哥ZAHN的最初交往发生了暴力,见多识广而又精力充沛的他对于我有种本能的反感——我不是他们一族的。转化来得尤其突然。我依仗自己强大的体格和凶暴的动作,不仅征服了他的肉体,而且也征服了他的精神。也许我正好体现了他梦想中渴望的恐龙精神?却原来他和他妹妹渴望的正是同一件事!还有周围这些看客,他们是多么欣赏我的暴力啊。 我从此赢得了大伙的尊敬,ZAHN将我看作英雄。众人也莫名其妙地改变了对恐龙的态度。是因为我吗?可他们又并不将我看作恐龙啊。再说关于恐龙,他们也确实一无所知啊。这里头的情绪太微妙了。我对我自己的种族的看法并不像他们那么乐观,是的,我有点阴沉,我知道恐龙精神同世俗之间的巨大鸿沟,这鸿沟就是恐龙灭亡的原因。那么我是谁?古老种族在世上的代表吗?
也许这是说实话的时候了。我喊道:“我的确看见过他们!如果你们想听,我可以向你们说明他们是什么样子!” (29)
但是这种事又怎么能向他们说明?我一开口,就觉得自己没有底气,因为我的话没法证实。唯一的证人是我自己,而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会是恐龙。现在他们只愿意怀着崇敬的心情幻想古老的恐龙,一去不复返的恐龙。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这些新住民同我那灭亡的种族是无法面对面地,直接地沟通的,因为两方面都有自己的狭隘和局限之处,以及专横之处。也许沟通只能间接地进行?我茫然,我也对他们两方面都感到厌倦。这个时候的我,还不完全知道自己正是那个沟通的媒介,是伟大使命的承担者。但也许某种程度上,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误解还得持续下去……
蕨花对我说:“他是一只了不起的恐龙,也许是恐龙的国王,也许是王子。我打扮起来,在头上佩带了一条缎带,我从窗户那里探出身去,竭力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向他鞠躬,可是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甚至都没屈尊瞟我一眼…… (30)
蕨花是在说她梦里的恐龙,但她又像在说我。真是天大的误会,无法飞跃的鸿沟。她对我和我的种族的美化毫无道理!于是我道出真相,我需要她的理解和爱。但她对我的爱产生于她那种偏狭的理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照我的方式来理解我。她不喜欢从我口里说出的这个有关恐龙的真相,她只愿意沉浸在遐想之中,因为她的梦,她的遐想,是她唯一的精神生活。我与她之间的裂缝就这样产生了。我没来得及弥合,因为信使说大队的恐龙来了。 我对恐龙即将到来这个消息的反应是矛盾的,我既盼望重返旧日的生活,又决不愿意重返。因为重返就意味结束我在村庄的平静生活,返回那没有尽头的地狱般的煎熬。也许现在的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恐龙了。 新住民的反应同样是矛盾的。他们想逃跑,想战胜恐龙,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他们自己一定会被恐龙战胜。而被恐龙们战胜,却又似乎是符合他们心底的愿望的。我深入到他们当中之后,才逐渐弄清楚了他们的这种奇特的情绪。可是我自己,我该怎么办?我两边都不愿背叛,但我也有些讨厌他们双方。于是我独自出逃了。然而我又放心不下,我躲在一个地方观看。啊,来的不是恐龙,是犀牛!我跳出来宣布实情,但新住民己不再信任我。
“我们先前也许没有弄清他们是不是恐龙,但我们已经知道了夜里你不在这里。” (31)
啊,难道我,不是也已经认清了这些俗物们的卑劣吗?这是些苟且偷生的家伙,永远是匍匐的,永远学不会像英雄那样站立。伟大的恐龙精神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地球上只剩下了这些内心曲里拐弯的家伙……这一刻,我终于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使命:我们的种族必然消亡。这是我们的选择,但是这个种族将我作为代表留在新住民当中了。我将在这些可怜虫当中见证恐龙精神的巨大威力。是的,我看到这些地球住民对于恐龙的误解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不同形式。从最初的纯粹恐惧,到后来的崇敬,再到如今的略带嘲弄或者幽默。他们情绪的变化是因为我吗?既然他们认不出我来,他们关于我的种族的看法,为什么又因我而变? 当大家嘲笑恐龙时,蕨花陷入了伤感,她对我诉说她的伤感的梦,她为恐龙的不被理解而悲哀。她不知道,我,作为恐龙,最忌讳的就是伤感情绪。她的怜悯令我暴怒,因为我的种族完全不需要怜悯,我的先辈是在庄严的氛围中自行选择灭亡的。但这一切又如何能向蕨花解释呢?我又气又急,又没法做出解释,就用粗言粗语伤害了她,大家都对我的举动感到愤怒。 事情戏剧性地发展着。新住民们见到恐龙的骨架之后,全都开始怜悯恐龙了。这更引起了我的无比愤怒!我血管里流着英雄的血,我不允许他们用廉价的伤感来亵渎恐龙。所以,我趁他们熟睡之际将那副骨架拖走掩埋了。
除了我们的种族之外,什么时候还有过别的种族有过这么丰富、这么充分的进化,有过这么漫长、这么快乐的统治吗?我们的灭亡是一篇庄严的闭幕词,完全配得上我们的过去。这些傻瓜们又怎能懂得这一点。 (32)
一切全成了秘密,深藏于我的心中。我无法将这个秘密传达给他们,我只能用我的存在来暗示他们,日复一日地暗示下去,别无他途。啊,这是一种多么阴暗的生活啊!我产生了报复心,我要用我的举动来给傻乎乎的蕨花上一课。当然,即使是报复,也是出于高度的理性,因为我是恐龙啊。简单地说,我所干的就是当着蕨花的面抢走她哥哥的情人,然后同她在岸边交媾。我想以此举来告诉她和她哥哥,恐龙不是幽灵,他们曾是鲜活的生命,是生命本身成就了他们的伟大,并且这种伟大还将延续下去。我的出轨的举动一定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了吧,至少也是打破了他们的思维定势。 我的恶行给了这些新住民(包括蕨花)很大的打击。他们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他们陷入了沉默。也许我给蕨花带来了空前的绝望,但她仍在思索,在竭力地理解我。她终于这样对我说:
“我梦见在一个洞里有某个种族的唯一幸存者,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我去问他他叫什么名字。里面很黑,我知道他在那里,可我看不见他。我完全知道他是谁,他长得什么样子,我只是表达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在回答他……” (33)
蕨花在痛苦和绝望中终于朦胧地感觉到了我们的精神境界!而我认为,只有这,才是爱情的开始,才是我所渴望的精神上的结合。坚冰正在被打破……也许误解还将不断产生,但我们双方的追求都已有了正确的方向。我们相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存在的。我用我的行动向她作了暗示,而她感到了,沟通就这样实现了。这就是我,一条恐龙的爱。在精神上,她已属于我,我也已属于她了。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是恐龙精神赋予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意义。我的种族通过消亡来获得永生,获得控制。他们留下了我,正是为了让我通过奇异的方式来再现、来演绎他们曾经有过的辉煌。也许我在这些新住民当中的生活阴沉而单调,但沟通的可能性不是一直存在着吗?历史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我的种族也因此获得不朽。我将永久地在这地球上流浪,去实现我的使命。
备注: “我”——理念的具体化身 新住民——世俗生活中的人类
永恒诗意地生活
——读《水中的舅外公》
艺术就是返回,返回大海,返回我们的发源地。然而在浩瀚的大海的岸边那浅浅的环礁湖的水中,诗意地居住着我舅外公。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艺术家,他在陆地和大海之间这块被遗忘的野湖里坚守着自己的理念。我是不理解我舅外公的,以我的世俗的标准来看,他完全是固执已见,自找苦吃。因为时代已经变了,水中已经完全不适合于我们居住了。再说终日蛰伏在那种浅水湖中,不但不气派,反而显得尴尬狼狈。舅外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那么自豪呢?他又不是在大海中!我早就看出了他的狼狈,他却似乎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极为高傲。
然而,他的意见对我们大家来说总是具有权威性。到头来,我们什么事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哪怕在那些他一点都不了解的事情上,哪怕我们知道他的意见大错特错。也许他的权威来自于他是一位过去时代的遗老这个事实吧,或者还来自于他总是使用古老的修辞法,比如像这种话:“年轻人,垂下你的鳍!”话里的意思我们是不能清楚地理解的。 ⒇
这就是说,隐隐约约地,我们感到了他同古老的大海之间的联系,而大海,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永远要敬畏的地方。他死守在那种地方,虽然滑稽,毕竟他是古老理想的一个象征。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不能撇开他,怠慢他。而在舅外公的眼里,我们舒适的陆地生活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苦役,他在那种干燥的地方不能呼吸。他宁愿伏在浅浅的泥水之中,沉重地呼吸着,梦想着广大无边的海洋。他认为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谁也别想改变他。所以他对我们这些陆地上的居民充满了怜悯。我们的这种生活他一天也过不下去,因为没有对于大海的崇高的向往,就等于是行尸走肉! 舅外公外表原始,说话语气粗鲁落伍,成天在那浅水湖中拱来拱去,自得其乐。在我看来,他是被时代抛弃的老顽固。但他的确在过着一种自由的生活,那种生活具有无穷的魅力,从那个王国里头出来的他,也明显地高于周围的同胞。于是我的女友LII立刻就被他吸引过去了,就像在她身上发生了返祖现象一样。观念的转变是短时间发生的,但在那之前,迷人的LII身上已经具备了转变的条件——闪电般的敏捷的反应,冒险精神,对现实的不满足。最根本的是,她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对于大海的渴求。也就是说,吸引她的正是舅外公身上那种来自深水区的原始记忆。舅外公言传身教地告诉她,要想进入那个记忆王国,就必须使自己变成鱼,并日日在环礁湖中操练。他说:
同陆地和空气的不稳定性相比较,环礁湖,海,还有大洋代表着未来和安全。那下面变化非常少,却拥有无限止的空间和食物,温度总是那么稳定。简言之,在那里的生活将如同它一直延续至今的那样,再以它完美成熟的形式延续下去,并且不会变形,也不会让结果可疑的事物加入进来。而作为个体,每一个都能发展他们自己的个性,从而去抵达所有事物和它们自身的本质。 (21)
老鱼在这里描绘的就是王国的风景。实际上,并不是谁都能适应那个王国的制约的,所以陆地的居民仍然占绝大多数,而他孤零零地呆在野湖里。可是希望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我终于意识到了,老鱼,也就是我的舅外公,他才是属于未来的。这个未来不属于陆地上的普通居民,只同那些身上呈现出远古的记号的居民有关。比如鸭嘴兽,比如恐龙和鳄鱼。他们身上才具有那种高贵的风度,因为他们同我们的原始记忆相联。老鱼是高贵的典范,所以LII才爱上了他,不顾一切地加入到他的事业中去,自己也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却原来艺术上的追求,突进,在某种更深的意义上却是倒退和回归。回到大海,回到世界混沌初开的时间。当然,现实中的倒退是不可能的,艺术的事业只能在冥想中发展。那么,住在环礁湖里,坚持水中的生活,日日思索,操练,并日日幻想着大海,便成了艺术家的现实生活。
赌出自己内部的精神来 ——读《打赌》
在无边无际的真空中,除了一些孤立的粒子外,什么都没有。我和我的朋友(K)YK就是从这样的虚无中开始打赌的。我们一开始赌,电子就开始绕质子旋转,并发出嗡嗡响声,一团巨大的氢云在空间凝结。这就是艺术创世的情景。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打赌呢?当然是因为虚无感的折磨,因为我们要存在。不赌的话,就连我们自己也只是一个无,而这是最不能忍受的。又因为要打赌,艺术家的自我便分裂成“我”和(K)YK,即创作中的灵感与理性。这两个方面总在创作过程中竞争着,轮番占上风,相互抽空对方的基础。
“我将赌你所说的任何事。”——(K)YK说。 (22)
也就是说,只要我说出一个念头,他就要反对这个念头,于是我就会同他打赌.而他自己是没有能力主动“说出”任何事的。他的能力就是他否定我的能力,我呢,不知为什么永远要依赖于他的判断。他越否定我,我的思路越活跃,越能够异想天开。而他呢,也在这种否定的活动中变得越来越强大。他就像吸血鬼一样,从我的创造中吸收能量。可是我是多么地依赖于他的否定啊,他每否定一次我,我设赌的技巧就上升一层,构思也变得更为精微,神算的能力也变得更了不起。我成了个高超的寓言家,在我的狂想之中,我无所不知,无处不达。我说出一件事,那件事就成了现实……何等的痛快淋漓。那么,想得更深更远吧,去构想那些最最不可能事吧。如果连那些都已经赌完,我还有一招——
我一头扎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的领域,即,来赌我先前赢过的那些事物。(23)
就在我踌躇满志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K)YK开始占上风。他的怀疑一切的态度感染了我。虚无的阴风向我吹来,啊,我到底赢过一些什么呢?我赢得的事物是真实的吗?它们经过了证实吗?我又是谁?看看我同他所供职的机构,看看我们在其中担当的虚幻的、无意义的职位吧。实际上,这样的职位就同自封差不多,而我,就在幻觉中活到了今天。
他对静态的偏爱越来越厉害,他装扮成一个麻痹病人,坐在轮椅里面出现在这里。(24)
当我惶惑之际,(K)YK便以他静态的逻辑推理来对我施加压力了。他要摧毁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厦,他不遗余力地指出我的种种不合理和谬误之处。于是我被他手中挥舞的报纸(文字的泥石流)所淹没,所摧垮。我,如果不是虚无的话,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在所有的事物都粘连在一起的今天,区分仍然是可能的吗?我感到了灭顶之灾的临近,然而(K)YK刺耳的叫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可是这只是暂时的消沉!进行艺术创造的人,谁没有经历过这种阴沉的日子呢?但生命的活力涌动却不是那么容易镇压得下去的。也许就在明天,大地的上空出现第一线晨曦之际,灵感又会在艺术家的心中蠢蠢欲动,而老(K)YK,又会以新的兴趣全身心地投入这场追逐的游戏。
“QFWFQ,我们现在的比分是多少了啊?” (25)
备注: “我”——理念的具体化身 新住民——世俗生活中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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